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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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空间往事之二大操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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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白癜风的注意事项

空间往事之二

《大操场》

作者简介: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副馆长,清华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著名设计教育家,知名设计评论家,艺术策展人

《矿机子弟学校操场平面复原图》,苏丹,年9月

过去中国社会的社区环境中大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广场,于是操场就替代了广场司职各种各样的社会功能。矿机子弟学校的操场就是这种典型的社会空间,它位于社区的核心部位,因此即使高大的围墙把它和周边道路、住宅、剧场分隔开来,人们依然每天要光临这里,因为它是这个社区中最炽热的一块土地。首先是因为它的大,孩童可以在这里开足马力任意狂奔;其次是它的空旷,只有在这里高音喇叭的美学特质才能得到充分的表现。它是这个人口密集的社区里最大的一块空地,可以汇聚最广泛的从体育锻炼到文艺活动再到漫步、聚会等,几乎除了生产以外的各种活动。因此,虽然矿机子弟学校的操场很大,但是没有草坪,密集的活动让那些草籽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矿机老操场上的足球比赛(图片提供:任兆山)

?运动和表演

广播体操是大操场最名正言顺的主人,每到课间偌大个操场的两个标高处就站满了学生,大家跟随着高音喇叭播出的旋律和口令齐刷刷做操。领袖的口号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但现实中也只能通过价廉物美的广播体操来实现。现在认识到“广播体操这种东西,其实也是结合某种东方巫术的现代性工业产品。它居然克服了地域间的文化、气候、地理等复杂因素,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每天准时上演。上课间操的时候,是操场这个空间最具神圣感的时分,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受到了这种仪式的影响。有标准模仿、有旋律引导、有视觉影响力。此时,个体的意识*飞魄散,集体精神大放光芒,整齐划一成为一种美学境界。广播体操的动作设计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具体设计,一招一式干脆、明确,极力突出舒展、挺拔,体现正义。这无疑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令每一个个体沉湎于其中难以自拔。

70年代广播体操图解(图片来自网络)

图解中上半部分的文字即为当时的运动口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哑铃操是介乎于广播体操和表演之间的群体性活动,非常壮观了。动作完全按照广播体操来编排,但每一个人手中多了两个轻飘飘的木质哑铃,如此这般当有几个动作需要两只手交合的时候,木质的哑铃就会相撞而发出脆响。哑铃操形式大过内容,但齐刷刷的动作配合着齐刷刷的声音效果,声势浩大。这个节目平日没有,只有在大型的节庆前夕才会上演,而且每逢此时还要求统一着装,不惜动用一切简陋的手段,将这种美学灌输效用发挥到极致。

70年代不同群体做广播体操(照片资料来自网络)

真正的表演也经常有,那多是学校里的文艺汇演。班级的诗朗诵,年级里的大合唱是表演的主要形式。内容则多为忆苦思甜、批林批孔,竟然全是负能量的东西。个别时候也会有独唱,一些不自量力的小歌手踌躇满志登台表演,试图技惊四座。但由于场面太大且过于空旷,声场环境糟糕,每每让独唱者兴致勃勃而来,败兴而归。表演高潮的出现倒不是因为节目本身,而是在于歌唱者的跑调,在幸灾乐祸的观众的哄闹下惊慌失措的歌者慌不择路地让调门儿奔向了远方……

矿中红小兵鼓乐队留影,年

第一排中间是鼓乐队带队的张春梅老师。张老师每天在操场组织队员训练,有时候还会跟足球队抢占场地。

操场后方平房的台阶处是曾经活动举办时的主席台(照片提供:王烽)

?运动会上

春季、秋季每年两次的运动会仿佛大操场的盛典和体检,每到此时白灰会把已经模糊不清的跑道重新梳理,铁锹、筛网和梨耙把沙坑重新筛选、过滤、铺平。红旗的阵列围合出空间的重点,衬托出视觉的中心。书写工整的条幅凌驾于主席台上空,虽是一句废话倒也不显得多余。运动员进行曲可以雷打不动地循环播放,让人们在持续的昂奋中渐渐麻木。肉麻和雷同的稿件仿佛无休无止的接力,纷至沓来。空洞的口号响彻云霄,但是那些加油的呐喊声的确是发自肺腑的,证明了荣誉是竞争的结果。操场真是一个让身体快乐思维停滞的场所,在运动会期间它自身的价值得到了特别的体现。

投掷手榴弹成为中小学体育项目的原因不明,但却是广大同学的最爱,它让战斗和体育比赛巧妙得结合了起来,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团结起来、保卫祖国”的口号践行的最佳方式。那些平日里桀骜不驯、好勇斗狠的男生也多是运动会上的佼佼者,尤其是手榴弹项目,这得益于我们这个社区的孩子经常和临近社区孩子冲突的结果(就像巴勒斯坦的男孩)。记得最让人们期待的就是一个姓童的男生投掷的能力,他投出的手榴弹会划出美妙的弧线直抵操场的边界。

运动会开幕式班级进场照片(照片提供:武旭锦)

校园运动会比赛现场(照片提供:武旭锦)

同班同学武旭锦在进入体校以后获得的比赛奖牌(照片提供:武旭锦)

?公审大会

文革期间全国各地的批斗大会经常在学校的操场进行,但到了文革后期*治色彩浓郁的批斗会很少了,于是新的一种斗争样式又出现在了操场。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公审大会不知是谁的主意,但在一个号召“人人争当小闯将”学生频频犯上、触碰法律边界的时代,我猜想这也是杀鸡给猴看的妙招。届时军绿色的敞篷卡车鱼贯而入,上边有荷枪实弹的民兵和垂头丧气的罪犯。当这些胸前挂着白底黑字牌子,五花大绑的家伙被押上主席台时,主持大会的法院干部义正严辞地历数这些人犯下的罪恶,最后庄严地宣判刑期,显示了无产阶级专*的绝对威力。每次被押在台上的犯人中总有我们熟识的人,他们会偶尔吃力地抬起头恶狠狠盯着台下,于是有一种说法开始流传,说是这种表现是犯人们在寻找日后报复的目标。回到教室后,老师赶紧抓住大家惊*未定的时机,给我们宣讲如何做社会主义接班人,不要走向犯罪深渊的道理。

《太原市北城区公审大会》,苏丹,作于年9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公审大会现场(照片来自网络)

文革接近尾声,社会上民兵突然多了起来。学校的许多建筑空间被他们占据,操场也成了他们训练的地方。这些人每天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三五成群、招摇过市。平时他们也负责一点社区的治安工作,那些头目们经常喝得醉醺醺红头胀脑地出现。当群众向他们求援的时候他们立马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但问题最终总是不了了之。民兵夜间会组织巡逻,出于好奇我会常常尾随他们,跟着这群荷枪实弹的人在没有灯光的夜晚出行,会让我们这些天天看战斗故事的少年儿童想入非非。记得有一次一组民兵夜晚出去设伏,我就一直跟着他们,最后在操场北边围墙外一段没有路灯的过境公路附近的土堆后埋伏了下来,我心里非常盼望这时出现一些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发生一些冲突。可是令人遗憾的是,这批武装到牙齿的人埋伏了也就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就草草收兵。但后来有一次大型的民兵操演还是印象深刻,满足了一点自己对战斗的幻想。那一次规模盛大,似乎是不同地区民兵的大比武。队列、刺杀、投掷手榴弹……最吸引人的是一组组民兵演习爆破。随着那些蹑手蹑脚的民兵趴在地上一阵忙活之后迅速回撤,然后爆炸声此起彼伏、操场上黑烟滚滚。

文革时期宣传海报

?足球天地

足球比赛是仅次于运动会的群体性运动,并且我们那个社区的孩子和工厂的工人都非常迷恋足球,厂队更是多次荣获骄人的战绩。滚动的足球仿佛他们的梦想,追逐和拼抢会消耗他们过剩的精力。我们这个操场曾经是全国足球比赛的场地,这是许多人一辈子津津乐道的话题。虽说那个时候我好像刚从农村奶妈家里回到城市,也就3岁左右,但那一次的比赛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到处都张贴着两个运动员抢球的海报,从成年人大腿的缝隙间望过去,满场都是身着色彩鲜明运动服的人……矿机人除了热爱篮球以外就是热爱足球,重工业的粗旷和球场厮杀的铁血混合在一起发酵成可怕的烈酒,让百无聊赖的人们如醉如痴。

矿机厂足球队比赛历史资料(照片提供:任兆山)

年,太原矿山机器足球队在杏花岭体育场,参加太原市第三届运动会足球赛决赛,最终荣获冠军。上图穿白色短裤的队长王迎春头顶射门直挂死角,曾经的老队长是现任山西老年足球队主教练。(照片提供:任兆山)

太原矿山机器足球队获得冠军后,在享堂矿机俱乐部门前合影。照片中锦旗上写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照片提供:任兆山)

80年代矿机厂厂队队员和教练的合影(照片提供:任兆山)

小学的时候,我的一个邻居大哥和若干有斑斑劣迹的青年把周围一票青年组织起来,号称“矿机无名队”。他们自己组织训练,领队是个叫“臭疤旦”的二进宫人士,教练和队长一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帮人组成的队伍杀气腾腾在太原市内到处挑战,几乎是赛一次打一次。但也就是这样一支类似还乡团的青年队伍,愣是在当年的太原市中学生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的成绩。决赛中他们输给了有强大专业性支持的山大附中队,这样本来被认为是社区公害名不见经传的队伍突然变成了社区里的英雄,令人刮目相看。当时正赶上文革后第一次工资改革,教师们为了晋升工资闹得不可开交,绞尽脑汁去寻找突出业绩。体育老师们当时就打出了足球队这张牌,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支球队是自发组织的,和学校无关。“矿机无名队”的骄人成绩激励了很多热爱足球运动的孩子们,每天从早到晚操场上到处都是练球的人影。

电影《小足球队》剧照,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于年

(剧中主人公路阳因在比赛中好表现个人,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批评。愤懑之下他离开集体到校外组织“无名队”,从而更加滋长了个人主义思想,成绩下降。班主任老师为此用心对他展开教育,并通过组织班级队与"无名队"一场球赛,让同学们分清了是非,路阳重新回到班级队。)

后来这个巨大的操场因为增建职工宿舍和扩建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在东、南两侧被割去了一半的面积。被进行了胃切除后的操场无法进行标准足球场地的比赛,于是就改成了七人制、七十分钟的小型赛事。虽说比赛规模小了、时间短了,但矿机人民热爱足球的热情丝毫未减。年中国足球队第一次冲击世界杯的壮举,再一次把矿机的足球氛围推向高潮。电视机前、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谈论足球的人们,此时的操场上更是成了足球横飞、人影乱晃的场所。每天*昏,数十个足球、上百人纠缠混迹于这块不大的天地里,我想即使巴西、墨西哥这样的地方也不过如此。

萎缩以后的操场现状(照片提供:王烽)

80年代五人制足球比赛,第一排左边是我的邻居栓栓(照片提供:任兆山)

?露天考场

利用开阔的操场进行考试是我所在的学校的一个伟大发明,它极大地改变了这个空间的气质,使之由喧闹和富于节奏感的律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个灵光乍现的变通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缘于子弟中学的顽劣。因为这里不爱学习的孩子占据大多数,平时不努力、临时就抱佛脚。每到考试的时候,也是“坏蛋”们施展各种作弊技能的时候,这些家伙发明作弊的手段根本不是为了提高成绩,而是“优雅”地挑战规则以证明自己。他们会制作各种各样的作弊工具藏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更有甚者还用皮筋把小纸条钉成的微型笔记本按上了收放自如的机关,令老师们防不胜防。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狐狸哪能斗过老猎手!眼见作弊之风愈演愈烈,负责教务的领导索性就把一览无余的操场用作了考试场所。如此一来,任何微妙的举动都会尽收眼底。在那足够大的空间里,每一个个体被空间隔离开来,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大家都成为被审视的对象。老师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一切风吹草动尽在眼底。这种一千多人一起考试的场景真是壮观无比,令我终身难忘。多年之后作为学院每年一度的巡考员,目睹了中国式的艺考规模才让我重温旧梦。那种场面上的宏大和空间中的静谧,营造的出那种诡异的氛围,如同一部掐掉配音的默片,堪称一个时代的特写。

尽在老师掌控中的操场上的考试(背景照片来自网络,经处理)

?*抽筋

除了做广播体操、足球比赛、考试、公审大会这些主要功能以外,操场还充当了很多其他数不清的功能。它俨然是这个社区的起居室,最具公共性。每一个人都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的一部分,起居也就充斥着人们各式各样的生活景象,极为丰富、生动无比。比如说春秋季放风筝、半大孩子歪歪扭扭地学自行车、成年人饭后遛弯儿、榜样们的晨读、晋剧演员早上吊嗓子、临近*昏时分光线黯淡后开始的男女约会等等。还有一些极具特色的项目也会在这里发生,矿机武术队就是操场上的一道风景。

矿机武术队由来已久,创始人是宿舍区知名人士李祁富。李祁富是一个老资格徒弟众多的武术大师,在我们那里曾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李老师擅长气功且功夫了得,据说文革中挨斗,李师傅在造反派面前诈死,没有了呼吸,但其实是在用肛门换气维持生命。后被洞察秋毫红卫兵识破,拿来一支长针将其戳破以致李师傅“气急败坏”。我想这肯定是个笑话啦,百无聊赖的民间就是一片制造传说的沃土,不必当真。

但是武术队是的的确确的存在,且规模庞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拨儿接一拨儿。操场的一角是李祁富师傅每天早上率领徒弟们练功的地方。胖胖的、戴着一副褐色眼镜的老李认真指导着,徒弟们蹲马步、踢腿、空翻、枪械对练,很是热闹。另外武术队训练的时候穿着也讲究,红色或蓝色的灯笼裤、白色二股筋儿背心、白色的球鞋,好不威风。我们这些进不了武术队的就远远地看着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影,会气急败坏的一起喊着:“李祁富的兵、*抽筋!”。“李祁富的兵、*抽筋”这句骂人的话,在我的印象里持续了十几年。人们一直这样羞辱,李师傅和他的徒弟们一直这样忍辱负重的练着,竟然相安无事。

矿山机器厂业余武术队练习参考书(照片提供:阎志龙)

照片提供者闫志龙的哥哥阎志义是当时李祁富师傅带领的武术队的重要成员

参考书扉页的毛主席语录(照片提供:阎志龙)

参考书目录(照片提供:阎志龙)

我对现代社会学理论谈到空间的生产方面深表赞同,空间既是社会的载体又是不断反作用于社会的事物。社会依托于空间,空间形态是社会的一种表征。另一方面空间生产社会能量、也生产社会文化,在我对操场的记忆中,所有的画面都是有人的,操场的魅力正是在于此。各种各样的人们聚集在开阔的操场上,进行各种活动,有的是为了自己,比如锻炼身体这种事情,更多的活动是和其他人相关的。人们在比赛中相互配合、进行对抗,在喝彩和掌声中获得存在感。即使像考场和公审大会这样充满敌意的场合下,依然挂满了微笑。这就是空间生产出事件所具有的能量,这能量无论正负都因其制造的漩涡而迷人。

社区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在情感和情绪上依赖这块巨大的空地,清晨他们来到操场打开身体与精神,为迎接新的一天做好准备。晚饭之后的*昏,大腹便便人们踌躇满志步履轻松地来到操场;随身携带的半导体播放的晋剧梆子戏释放出高昂的腔调,手里扇子摇摆着却怎么也跟不上戏曲的节拍;夕阳把西侧的教学楼扑倒在操场上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余晖四处散布着生活的谣言。许多年以来,我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梦境,那个记忆中暴土扬尘的操场突然变成了一片水面,而我,则像一支蜻蜓一样掠过水面并不停地触碰在它,水面泛起涟漪……

苏丹完稿于/9/3北京飞米兰航班

最后,感谢武旭锦、任兆山、王烽、阎志龙同学提供的珍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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